刘萍凝望着照片,一股沉重的气息在她的胸腔里不停地打转。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,若不是利椿男的童言无忌,很可能她还将继续深埋这股无法驱散的悲伤。她缓缓说道:“他是你的小叔叔,也是你爸爸的弟弟。”
“他在哪里呢?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他呀?”
“他。”刘萍迟疑了好一会儿,看着利椿男天真的表情,叹了一口气,回应道,“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不会回来了。”
八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期间,刚满十七岁的利宇恒因为不愿与红卫兵为伍而遭到批斗。他们踢他,打他,不断往他身上吐口水,但是利宇恒始终不愿意屈服,也不愿意诬陷当时他所在学校的校长。十七岁的利宇恒也和那群年轻的红卫兵一样,除了激昂的情绪,还是激昂的情绪。只不过这股激昂的情绪将他们推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,一个宁死不屈,剩余的则为了让对方屈服,拼了命地把他往死里赶。生命,成了廉价的牺牲品,他们是不在乎的,他们在乎的只有一个至高无上的,模糊不清的,无法言明的理想。理想又是什么呢?没有人能回答得上来。他们也不想探究。在他们仅有的知识结构里,这两个字成为了一种纯粹的感性存在。只要回答不上来的问题,把口号扔出来就对了。形式始终是最重要的,统管着真理,实体,和所有其他的一切。
可惜利宇恒既回答不上来,也喊不出口号。所以他只能被红卫兵们绑了去。粗麻绳紧紧地捆着他的双手,一块冷冰冰的长木板插在他的背脊上,他却丝毫不害怕地抬起头,望着前方。他也是人群中唯一一个抬起头望着前方的“囚犯”。
红色,利宇恒看见密密麻麻的红色浮动在空气中,那仿佛是一种难以抑制的,炽烈的,极致的气息。它们突然间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着迷,激烈地撞击着他的身体,头颅,灵魂和意识。最后,它们又凝聚到了一起,如同画家马克·罗斯科笔下那一片疯狂而窒息的红色色块。
红色的色块吞没了利宇恒。
那天晚上,利宇恒决定从黑色的小木屋里逃走,他想,只想逃出了这里,所有问题都解决了。他趁着夜黑风高,将一块捡来的锋利石头握在手中,紧要着牙,艰难地隔断了手上的麻绳。可惜他刚跑出去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。
他们在身后紧追着利宇恒,本就已经浑身是伤的他似乎早已经失去优势,只能跌跌撞撞地奔向田边。眼看身后的红卫兵们就要追了上来,利宇恒只好决定放手一搏,冒然闯进了山脚边那片茂密的树林里。那片树林便是利椿男乘坐火车经过时所望见的树林,树林仍和此时一样弥漫着白色的雾气,林子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瘴气。树林的乔木下生长着耐荫的低矮灌木丛,地表上又覆盖了一层草本植物,和草本植物簇拥在一起的还有厚厚的一层腐叶层,以及各种野兽的尸体,骨骼,粪便。穿过林子就是这座野山的山坡,越过了山坡便能翻越野山,逃出平亭村。